迷途知返,善莫大焉。
文丨華商韜略 吳 銳
2019年10月10日,瑞典皇家學院金碧輝煌的頒獎大廳內,71歲的日本科學家吉野彰聽到自己被頒獎嘉賓提名時,難掩激動的心情。
吉野彰從1981年開始研究可充電鋰電池,一晃38年過去了。憑借在該領域的貢獻,他獲得諾貝爾化學獎,長年付出終于修得正果。
更為特殊的是,吉野彰是以企業研究員的身份獲獎,他所在的日本企業旭化成——一家隱秘的世界500強公司,也因此獲得史無前例的曝光。
【從優秀企業到罪魁禍首】
如今的旭化成,已是年營收24000億日元(約合1341億元人民幣)、利潤率不低于10%的世界500強企業,雖隱匿于公眾視野,卻是一家在全球產業鏈掌握多項核心技術的高科技化工企業。
它是世界最大的5家濾膜制造企業之一。世界上很多凈水廠都在使用它的濾膜來凈化水資源。它也是日本最大的醫用透析器(人工腎)制造商,占據日本三分之一的市場份額。同時,它還是鋰電池產業的肇始者之一,為全球四大鋰電池隔膜巨頭之一。
憑借這些核心技術和產品,旭化成在世界化工、醫藥、電子等多條產業鏈上游都擁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但1922年成立之初,它還只是一家生產人造絲的小企業。
旭化成的創始人野口遵,1873年出生于日本石川縣的士族家庭。他畢業于帝國大學(現東京大學)電氣工程系,年輕時就是位精力旺盛的創業者,并創立過多家公司。
1922年,野口遵創立了旭化成的前身——旭絹織株式會社,起初主要生產以天然纖維為原料的人造絲,后來陸續將業務擴展到生產化肥、炸藥等產品。
到1940年,旭化成的凈營收已達5600萬日元,為當地優秀企業。
1944年,二戰結束的前一年,野口遵因病去世。臨終前,他將自己的財富幾乎全都捐贈給了教育、科研領域,并解脫式地對身邊的朋友說道:
“我終于從三十年的夢中醒來,見到了日出。”
野口遵的無私原本可以讓他在身后留下美名,但后來發生的事情卻讓他聲名狼藉。
50年代,日本政府認為發展中國家將憑借更廉價的勞動力,在紡織品等輕工業市場上與其競爭,于是決定推動產業轉型,并鼓勵企業發展重化工產業。
在這個大背景下,旭化成將自己的發展重心轉向了生產合成纖維、合成橡膠等產品,并快速轉變成一家重化工企業,直到當時轟動世界的污染事件——“水俁病事件”發生。
▲電影《水俁病》劇照
日本水俁灣地區的居民,最早從1956年就開始不斷出現怪病。輕者步履蹣跚、手足變形,重者神經失常,身體彎弓高叫,直至死亡。
日本政府對怪病的調查持續了10余年,直到70年代初才確定,罪魁禍首是當地化工企業向海水中排放的含汞污水。然而,直到調查結論問世,該企業都還在排放這種污水。
而水俁灣污染的肇事者——“日本氮肥株式會社”,正是由野口遵于1908年創建,也是與旭化成屬于同一財團的兄弟企業。
早已去世的野口遵因此聲譽遭受重創,不僅被追討為災難的罪魁禍首,還被描繪成黑心資本家。
同樣由野口遵創建,同樣污染環境的重化工企業旭化成,也迎來至暗時刻。
【從哪里跌倒就從哪里站起來】
巨大的輿論壓力之下,旭化成開始求變,努力挽回自己和創始人日漸崩塌的形象。當時的日美貿易摩擦,讓日本出口合成纖維受到限制,也進一步堅定了旭化成加快轉型升級的決心。
一場“救贖”般的變革,由此開啟。
旭化成的轉型策略可歸納為,從問題制造者向問題解決者轉變,核心是加大科技領域投入力度,努力向知識密集型產業轉型,并在經營上實現180度急轉彎:
從高污染的重化工,向解決污染的環保、醫藥健康領域進軍。
一組數字可以看出這場轉變之迅疾。1973年,旭化成申請的專利數量是290件,但到1974年,這一數字已迅速猛增到1183件,且其中多數是與環保、健康相關的發明專利。
這一持續轉型,不但讓旭化成從一家污染企業,逐漸轉變成了一家關注環保和人類健康的高科技化工企業,而且持續在新型高分子材料、人工腎臟、醫藥試劑、合成樹脂、鋰電材料、工業濾膜等多個高技術領域攻堅突破,直到成為世界頂級技術企業,也依然創新不止。
旭化成破除自己污染形象的第一個重要項目是,應一些日本汽車大廠的要求,進行汽車涂料回收設備的研發工作,而這項研究,對汽車產業環保節能有巨大貢獻。
汽車涂料回收,關鍵是要濾掉雜質。為盡快擺脫污染事件的牽連,旭化成上下一心地投入該項目研究之中,并很好地利用自己在纖維織物領域的優勢,成功研制出了能有效過濾雜質、回收電鍍材料的Microza濾膜,并打破美國等外商企業在這一市場的壟斷。
到80年代,該濾膜已占據日本80%的市場,并且憑借持續研發迭代升級,進一步應用到醫療用純水、半導體用超純水的過濾生產中。
如今,旭化成的Microza濾膜還被廣泛應用于城市污水、工業廢水再生,以及海水淡化等領域。Microza濾膜和其他五家知名企業的濾膜已壟斷了全球80%的市場。
曾經,野口遵創建的氮肥企業污染了江河湖海,如今,Microza濾膜則可以通過凈化工業污水,為人類帶來純凈的再生水。旭化成也算是從哪里跌倒就從哪里站起。
旭化成為自己正名的努力,還包括在醫藥健康領域的貢獻。
野口遵在70年代被認為是完全不顧民眾健康,把老百姓當做牲口看待的惡魔。在進軍醫藥領域后,旭化成則提出了“為全球大眾的生命與生活做貢獻”的口號。
早在1974年,旭化成就在全球率先研制出了使用銅氨人造絲制作的透析器,如今其已憑借穩定安全的特點,以及不斷的技術創新,占領日本30%的市場,是日本最大的透析器供應商。
當年水俁病患者所需的核心救治設備,就包括透析器。而旭化成在透析器的基礎上進一步拓展研發了用于輸血過濾的過濾器Sepacell,已經在全球銷售了3億個;用于過濾病毒的過濾器Planova,在如今的全球新冠疫苗生產中也發揮著重要作用。
▲病毒過濾器Planova 來源:旭化成官網
旭化成的鋰電池故事,則從1981年開始。當年,公司決定進軍電子領域,吉野彰也是從此開始了鋰電池研究,并最終憑借對鋰電池隔膜的創新研發名垂青史。
鋰電池隔膜是鋰電池四大核心材料之一,其主要功能是將電池的正負兩極隔絕,防止兩極接觸短路,同時隔膜要能允許電解液中的載流離子通過,起到導電通容的作用。
鋰電池隔膜對于鋰電池產品的安全和使用壽命來說至關重要。
旭化成目前所掌握的鋰電隔膜濕法生產技術,是世界上最先進的技術,也是未來行業的發展方向,并與美國Celgard公司、日本東燃、韓國SKI共同占據全球鋰電池隔膜約45%的市場份額。
此外,旭化成在藥物生產、建筑材料等領域,也都擁有大量專利。
【持續科研投入造就核心優勢】
回顧旭化成的成長歷史,一個核心要素對它的快速發展至關重要。
這就是在研發上的持續高強度投入,尤其是在基礎研究領域,即便坐10年冷板凳,也依然不達目標不罷休。
即便成為世界500強企業,旭化成的研究經費也依然占到銷售額的4%以上,而其很多科研項目所花費的時間,也都在5到10年以上。
吉野彰的鋰電池研發,就是旭化成舍得下血本的一個典型例證。
吉野彰1948年1月出生于日本大阪,大學就讀于誕生了多位諾貝爾獎科學家的京都大學。
當他開始鋰電池研究時,市場上已經有不少鋰電池產品了,但都存在致命缺陷——不能充電。因為當時的鋰電池電極材料,充電時非常不穩定,極易自燃、爆炸。
全球鋰電池鼻祖加拿大公司Moli,就是因為生產的鋰電池時起火爆炸而最終破產。
吉野彰從一開始就明確了研究目標:找到一種新材料來充當鋰電池的電極,以確保電池在充電或者各種極端情況下穩定安全。
其研究過程充滿挑戰,愛迪生做了6000多次試驗,才找到一種不易被燒斷的材料做燈絲,而吉野彰事后回顧:“試驗成功的概率只有百萬分之一,有如彩票中大獎。”
吉野彰的成功可分三個階段,首先是用5年時間,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成功地研發并證明了用鈷酸鋰(含有鋰離子的金屬氧化物)做正極、碳素纖維做負極是可行的;接著再用5年,對自己發明的可充電鋰電池進行技術改進,包括對鋰電池隔膜技術進行改進,進而為更安全的可充電鋰電池打下量產基礎。
▲鋰電池隔膜
但這還不算真正的成功。此后,吉野彰又再用了差不多5年,會同與他一起獲得諾貝爾化學獎的美籍科學家約翰·古迪納夫,以及索尼公司一起合作,對鋰電池進行商業化開發。
前后15年,才見到研發的效益,而且一路上都是對鋰電池產業的質疑、反對,更有此前同行失敗的陰影相隨,但旭化成卻始終沒有被外界輿論干擾,反而持續增加投入,對基礎研究的執著與毅力可見一斑。
愿意承受風險,始終保持定力,甘愿長年坐冷板凳來實現技術突破,這也是很多日本企業從80年代后期開始共同的一個特點。不論經濟大環境如何,日本多數企業的科研費用都是盡量保障并有所增長的,即便是90年股市大跌也是如此。
【集中力量辦大事】
旭化成以及更多日本科技企業的成長與成功,也和日本政府的產業引導與扶持密不可分。
日本政府在上世紀90年代以前,對產業發展的干預作用也一直是舉足輕重的。
而細究日本政府對本國科技產業的支持,強調推動企業間的協同,強調形成合力去集中力量辦大事,是非常鮮明的特征,也是被證明為相當有成效的一種手段。
日本政府于1972年成立了“中小企業委員會”,主要功能之一就是促進中小企業的研發合作,并在后來成為了幫助日本企業,特別是拉動中小企業研發與產業協同的重要平臺。
1980年,日本政府正式提出“科技立國”的主導方針,并在隨后相繼出臺了《順利實施基礎技術研究法》《促進開發高等技術工業地區法》《創造性科學技術推進制度》等法規。這些法規進一步促進了日本官、產、學各方的科研力量合作開展研發。
尤為突出的是,日本政府除了從信貸、稅收、財政補貼等方面給予企業優惠,幫助企業壯大科研力量,還熱衷扮演產業協同的組織者角色,推動相互競爭的本國企業形成合力,集中力量辦大事,攻克重大科技難題并提升本國產業的整體水平。
日本半導體行業的崛起,很大程度上就是日本政府牽頭、聯合企業攻關的成果。
其中的典型案例是,組織富士通、日本電氣、日立、東芝、三菱電機這五大計算機公司,分別派出研究人員與日本通產省下屬研究所,共同組建了“超大規模集成電路研究組合”,聯合對抗當時世界最大的計算機公司IBM,在半導體技術上集中兵力突圍。
旭化成在科技上的成就,相當程度上也是受惠于這樣的大環境,尤其是產業上下游的協同。從最早期的汽車涂料研發,到后來的鋰電池,都是和本國企業緊密協同的成就。
以鋰電池為例,即便獨家掌握了可充電鋰電池的專利技術,并具備單獨開發產品攻占市場的條件,旭化成也沒有走單打獨斗的道路,而是在堅持核心技術路線的同時,選擇了與同行索尼進行合作,來推動可充鋰電池的商業化。而索尼同樣從事鋰電池研究,并有著豐富終端產品經驗。
后來的發展證明,旭化成的這一選擇是明智的。它不但借助索尼強大的終端網絡快速培育并壯大了鋰電池市場,讓自己的發明更好地商業化,而且通過專注研發關鍵材料,在整個鋰電池材料領域持續保持領先,即使索尼的產品優勢不再,旭化成的材料優勢依然不斷鞏固和提升。
直到今天,日本也依然延續著這種集中力量科技攻關與產業拓展的道路。
2005年,日本政府出臺了《新連攜支援制度》,進一步以財政補貼和低息貸款的方式來支持有條件的中小企業開展合作,并嚴格制定了上述企業的門檻。
比如,申請合作企業必須有至少一家是擁有專利技術的核心骨干企業,并且申報項目必須是得到經濟產業局認定的具備新規性和市場性的項目。
紫園公司和高慧公司這兩家日本中小企業就是成功案例之一。
它們分別擁有蓄電池活化液和蓄電池改良制造的專利技術。在新連攜政策的支持下,它們同名古屋工業大學合作,開發出了把廢棄鉛蓄電池轉化為再生蓄電池的新技術,搶占了自身在該領域的技術制高點。
對比起來,中國企業在研發合作以及合力推動研發成果的商業化等領域,無論是政府的整合協同,還是企業自發的合作精神,都依然有巨大的提升空間。
而在重大科技領域,這種集中力量辦大事所產生的合力,對本國產業形成國際產業競爭力,往往是不可或缺的。